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明堂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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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夫子一般上课不这样讲,夸大其词的程度总听得他在堂上一惊一乍,弄得他少时课下总要去找他父王求证一番。

直到后来他在那副书简里,看到了自己宫殿里的桑榆树,说那树“树异根合 , 桑榆连理,乃东方海外神树……曾有女仙夜恒而卧,一日食一树叶”。当时他和辛远声在堂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眼,这要不是他和辛远声从小确实是在围着那棵树躲过猫猫,还曾经对着那棵树撒过尿,差点就要信了。

反正时人以大为美,不管是甚么,大了就是美。辛鸾揣测大概是那棵树实在是长得太五大三粗了,才会选入课本,反正仙不仙树的他不知道,但是那树夏时枝繁叶茂,蝉鸣倒真的是有退敌杀人之能。

最后他和辛远声确定了,太傅撰史就是这个风格,大半胡扯,不必认真。难就难在他每天都要像模像样地背诵,强行记忆这些不知所谓的东西,做个表率出来。

“讲史,论经,学艺,记礼……”辛鸾细白的手腕从重衫叠服中伸将出来,背了一会儿,便茫茫然地感慨,“诶辛远声,我好难啊,我好难啊……”然后一行人就在辛鸾一遍遍的“真的好难啊……”,缓缓驶到了明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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神京西郊处的明堂,天衍帝迁都之前原本是女巫男觋祈福祝祷掌音乐的宫室,占地百顷,屋宇齐备,呼应天上心宿星座。

天衍帝移都神京后,为了物尽其用,率先征用了这西郊明堂,延请天下鸿儒博生、采求经典阙文,办起官学。

此处南北长约一百六十丈,宽约五十九丈,从正门入,可见正殿前校场宽敞平坦,足容纳二十辆车马并行疾驰,而远处遥望可见一木质建筑,共两层,高一丈,其顶平如台,其上四角有凤鸟衔环,呈舞蹈形状,展翼优美地稳住四方。

辛远声一进正门便不得安生,与齐二打马相遇,目光一对,相互挑衅一眼,便不约而同地扯辔扬鞭,弹丸一般窜了出去——

辛鸾被外间人来人往的惊叫声吓了一跳,撩开轿帘瞧了瞧,才明白过来辛远声这是要和齐二比一比谁先到明堂正殿门前。

少年人爱争胜,辛鸾不意外,看着两骑伏低身子,绝尘而去,最后以辛远声快人一步略胜一筹,不由放下心来,撂下轿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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待辛鸾磨磨蹭蹭地在明堂校场前停车下轿,辛远声已经早早进了殿内,辛鸾拒绝了近卫的搀扶,笨拙地抱着书简,换过鞋,穿着白袜径直往殿内走。

明堂内部明朗开阔,八窗四闼,九室重隅十二堂,辛鸾一路行来,学子纷纷打招呼,喊一声“含章殿下”,他惯常依次点头过去,步履沉重,心中默背课本不止。

辛鸾八岁开蒙入学,和其他学生一般,服青衿,行束脩礼,叩求夫子们授业解惑。只是他还不到取字的年纪,刚开始求学时,他不喜别人张口“太子”闭口“殿下”地称呼他,干脆让开蒙先师为他另取了一别号,名含章。

不过同窗的学子们累教不改,喊了几日“含章”,又默契地改成了“殿下”,辛鸾不满意,他们便喊“含章殿下”,最后辛鸾无奈,只能随他们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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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字号讲堂里夫子还没来,堂内学生已到了十几个,呼朋引伴凑在靠窗的一侧聊天,叫嚷声此起彼伏,好不热闹。

整个王都都沉浸在王师大捷的喜悦之中,学生凑在一起无非是探讨争执哪一路军作战最英勇,领军者是哪一位的父亲,用了什么兵阵,斩杀多少敌人……谈到这场大胜,各个与有荣焉。

北方浊浴之水、狱法之山出天地魔物,此次北境动乱,乃北君疏失、狱法山动乱而起,适时又有蚩戎族趁虚而入,年初时济宾王奉命领兵,长驱数十万之众,耗时九个月,重镇狱法山,将敌人打回浊浴之北。

论起功劳气焰,此一役,非济宾王莫属。

“济宾王乃陛下亲弟,一人之下,万人之上,这次班师还不知陛下要怎样封赏!”“这封赏有何难?陛下只需把那个不堪大任的北君撸下来,把北方土地划给济宾王即可,厚赏功臣,干脆利落!”其余人纷纷附和,“济宾王骁勇善战,有他在北境镇守,神京从此自然高枕无忧?”

辛远声被众人围拢其中,体格高挑却闲闲地靠在站在一片漏窗下,神色既无欣喜,也无兴奋。

他身后一支白玉兰斜弋而开,落下一瓣叶来,他信手摘下败叶,神态倨傲地掸了掸靛蓝绣花、赭底朱纹的双翻领。

结果少年人话题兜兜转转,不知怎地就谈到了随后谈到了他前几日校场斗勇之事。

领衔的青袍少年大概是位亲见者,也是辛远声的仰慕者,说公子襄勇武,当时赤手空拳,以弱胜强,战到紧要关头灵炁激荡,几显兽形——这人家中应是有人说书,当着辛襄的面也不害臊,把一件小事,说得是须眉毕现、跌宕起伏,最后道,“就是当时在堂中执簿点名的夫子都看到了书页随风哗哗翻动!——这叫什么?这就是虎父无犬子!王族之中,济宾王之子哪是凡响?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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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位青袍同窗声音嘹亮,情绪激昂,只差手中一方惊堂木拍桌,话音一落,围拢着的少年人立刻纷纷叫好,那声音热烈喧嚣,引得堂中其余人也扭头看将过来——

辛襄却脸色顿时沉了下来,断然一喝,“行了!”

他心中不悦,这一声且怒且沉,威仪十足,整个屋内霎时一静!

那青袍少年人原本想着趁着人多奉承公子襄一番,见众人叫好,心中更是得意,谁知马屁拍在马腿上,扭头就见公子襄眼中凌厉,寒冰不解地盯着他。青袍少年还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话,被他这么一吓,嘴唇惨败,直倒退几步。

公子襄性情喜怒不定不是新闻,其余人面面相觑,也不晓得该说什么了,一时噤若寒蝉,不敢再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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玉兰青瓦,乌木花窗,过了一息,辛襄站直身体。其余人哪敢碍事,知道公子襄要回座位了,纷纷后退避让出一条路来。

辛襄目不斜视地往前走,堂中有贵族,亦有平民,自行悄声挪动着,不敢发出一丝声响,只死静地看着他的背影。

只见辛襄走到中央第一排的长案边,摆正蒲团,单手撩开襟袍整衣跪坐——那是他和含章太子公用的座位,黑木所制,外刷明漆,太子不知何时进来,看样子似乎垂首温书很久了。

公子襄这一坐,不得不说,姿势极是潇洒,但其余人看得分明,那动作严明恭整,向右微微侧身,宛如当当正正的行礼下拜。随后,他沉默着挽起袖子,微微躬身,宛如寻常一般帮含章太子整理起了笔墨。

这一闹一静,辛鸾怎么会没有所感。

他抬头看了辛襄一眼,一时无话可说,翻着书页,只垂首咽下了喉间的叹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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